穷奇

李玉波

一、
“德善道人，久闻你德心善举，修行甚深，是天神下凡，圣灵再世。故特修十八尺高台，让您再展神迹，恩泽天下。”卫尉吴礼站在东市的市口，指向一个圆木搭建的高台向德善道人说道。
德善道人就站在吴礼面前，此人面相不过三十，身穿破衫烂草鞋;虽衣衫褴褛，但身材健硕，双眼炯炯。而在他的身后，又是一众衣衫褴褛的青年，虽然不如他健硕，但眼神都和他一般。再往后，就是些跳跃着看热闹的民众。
德善道人向吴礼躬身问道：“天子在上，大人您谬赞，但不知您想如何呢？”
“有传言说是您能在沸油中取铜钱而毫发无伤，不知，是真是假？”
“回大人，我秉德行善，得天神庇佑。故沸油不可伤我分毫。”
“好好好，我就要看这个！”
“那请大人容我稍作告退，准备物什。”
“不用！”吴礼大手一挥。“哪能劳烦道人，我来准备！”不消片刻，高台上便架好了油锅，烈火把油烧得沸腾，溢出的热量烤的人直冒热汗。吴礼不信这个德善道人真的有什么天神庇佑，肯定又是个用杂技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但平常这种事都交给下属去办，而这个道人来京城半年有余，不仅没被拆穿过，还广收门徒逐渐成了一股大势力，这才引起了吴礼的注意。
不过这探沸油的戏法已经被吴礼摸清了，戏法的关键在于锅中下面是醋，上面是油，看似油沸，实则醋沸，醋沸的温度远不及油沸，故可取锅中之钱。吴礼叫人取来一只长筷，伸入锅中，伸入的部分都冒起了小泡，这证明锅中都是沸油。所以，这德善道人真要是敢把手伸入这油锅之中，必定会把胳膊炸个皮开肉绽。
“道人，请。”吴礼瓮中捉鳖一般看向道人。
但是对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慌乱，相反，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
道人轻轻撩起衣袖，将右手缓缓伸进了油锅之中。
油锅好像并没有察觉到这只手的进入，油自顾自地沸腾，手畅通无阻地伸入。
道人捡出铜钱，吹了吹，在身上擦了擦，换手递给了吴礼。高台下此刻已经爆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先是道人的徒弟高喊神迹，然后又是围观的民众急忙跪拜，大喊“天神下凡，天神保佑。”这声浪一波又一波地传下去，后面就算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吴礼此次亲自调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朝的吴太后，也就是自己亲姑姑，特地让他调查，说是要防微杜渐，不让这个势力扩张，而眼下的情境，怕不是只起了反作用。吴礼的脑袋里一遍遍回忆道人取出铜钱的前后经过，最终，把目光定在了道人递来的铜钱上。
“他为什么要换一只手？”这个不自然的举动引起了吴礼的注意。
“手！关键不在油锅，在手！”他之前了解过，市里的有极其高超的木匠，专给人定制足以以假乱真的假肢，要是道人换了条木头胳膊，那就完全不怕油锅。也是因为这条木头胳膊，他故意换手防止被认出！
吴礼假意接过铜币，但手一抖，把一枚又掉进了锅里。
“真是不小心，再劳烦道人施个神通帮帮忙了。”吴礼说道，他不担心道人推脱，这个德善道人打的就是有求必应，乐善好施的招牌，如果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也是砸自己招牌。
道人又一次撩起袖子，伸出刚刚取铜钱的手来。
“这次，请您换另外一只手吧。”吴礼带着礼貌的笑意说道。
道人默默地伸出另一只手，气定神闲地移到了油锅上。
吴礼看着道人游刃有余的模样，立刻觉得不妙，“难不成是我错了？”
道人再一次将手伸入油锅，还是一样的情形，沸腾的油锅丝毫没有察觉到手的进入。
“不对，不对，如果是木头假肢的话，入油会像筷子一样在表面冒泡，而他没有丝毫反应！猜错了!”
道人再一次拿出铜币，不过并没有交给吴礼，反而大声向民众说道：“修德行，磊善名，造仙位！”很快，这喊声便从人群中溢出，促成新的声浪。
“您还有什么要求吗？”道人躬身向吴礼问道。
“见了此番神通，已觉大幸，怎敢再度劳烦？道人请回吧。”吴礼写在大庭广众之下戳破道人的计划落空了，他不明白这到底是道人的把戏还是他确实是有天神庇佑。但无论如何，不能再在高台上让他做法来造大声势了。
道人在众人的欢呼下走下，吴礼站在高台之上，把玩着刀柄，看着道人在簇拥的人群下不断谦卑地鞠躬。或许真的是因为有德善之举才不怕油锅的高温吧，他这样想到，可是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又和神鬼精怪一样没有吸引力。正想着，他突然猛地抽刀砍向身后，可什么都没砍到。
“错觉吗？”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说道。
二、
“弟弟，你看你看，这么多的果子。”
“哥，这旱死人的地方，你哪找来的果子？”
“树上还有。”
“这树皮都快让人啃光了，那里还有啊？”
“我往里面走了走。”
“哥，你怎么能冒险进深山呢，山里有狼！”
“没事没事，咱爸咱妈的在天之灵保佑着咱俩呢。你快吃吧。我把火升起来。”
王坤看了看哥哥饿的近乎皮包骨头的模样和还在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自己用布条包扎好的大腿。
树枝和哥哥的手一样干枯，他举起打火石，有些撑不住的颤抖。
“咔，咔。”打火石之间撞击发出声音。
“这附近真的没吃的了吗。”王坤摸索着身后。
“怕是没了。”
咔、咔。
“那离你说的三街镇还远吗？”
王坤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不远了，再走两个山头。”
咔、咔！
打火石蹦出来的火星跳进了干柴堆里，安静的洞穴里只有火苗燃烧的声音。哥哥倒在一边，头上流出粘稠的血。王坤举着留着血迹的石头，向已经没了呼吸的哥哥又砸了下去。
眼下没有刀具，没法分割尸体，王坤只能直接把哥哥的手臂架到火上烤。他此刻饿的都有些麻木了，如果他还有精神的话，一定会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的哥哥死了都不给自己留个方便。
被烘烤的手臂逐渐弥漫出了一丝香气，刺激着王坤麻木的神经。突然他意识到，洞口外有其他声音。待他望去，火光外的黑暗中，几双幽幽的绿眼环伺在外。
是狼！王坤暂先不敢轻举妄动，他轻轻地把手臂放下，拿起一根燃着火焰的树枝，摸起一块较为锋利的石头。野兽怕火，他知道，但是眼前的这群狼恐怕也和自己一样，饿得丧失理智了。
把哥哥的尸体丢出去喂狼？不行，这可喂不饱狼群。而且，没了这口肉，自己也走不到镇里。
树枝越烧越短，王坤蹲守着，狼群徘徊着，都等着火焰燃尽。
无论王坤怎么搜寻，山洞里再也找不到树枝了，最后的火焰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猛地亮了一下，便消失了。
突然的黑暗让王坤一下子失去了视觉，他慌忙地在空中挥舞石头和熄灭的树枝，只听到狼的怒吼，奔跑和.....呜咽？
王坤逐渐恢复了视觉，月亮从云层中出来，照亮了洞口，眼前没有一只完整的狼，有的半截身子被碾碎，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被甩在树上，不成狼形。而这一切的元凶是一头比牛还要大的怪物，其形似老虎，头有两角，背生对翅，目露凶光，利齿间嘀嗒着口水。他从未见过，甚至是听说过这样的怪物，手中握着的石头因为害怕攥得太紧甚至渗出来了血。
“凡人，吾要汝回答问题！”一股声音直接从王坤脑子里震荡了出来。
“回答让我满意，吾就饶汝一条生路。”这个声音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旁边的那具尸体，是谁的？”
“我哥哥的，他，他，他自己跌倒，摔死了。”王坤着急地回应，还不忘留点哭腔。
“哦，汝之双亲何在？”
“他们俩把粮食都给了我俩，留在村里了。”
“哈哈，哈哈。”一阵低沉而凶狠的笑声从怪兽嘴里传了出来，回荡在树林之中。
“慌言！”怪兽大喝一声，吓得王坤想要上前搏命的脚步都慢了一拍。
“汝之兄，从村里出来，一直就背着假装受伤的汝逃荒，现在汝看他已经用不上了，便杀了占粮吃肉。”怪兽缓步走向王坤。“汝怕父母抢食，遂陷其于坑中。”怪兽像是打了个寒战，翅膀在空中扑棱了几下。
这些话句句属实，这怪兽为什么都知道？难不成是来审判自己的？不，不，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审判。王坤心一横，举石砸了下去。
但是石头落了个空，怪兽俯卧在王坤面前，向上仰视，眼含媚色。
“吾就喜欢汝这样骨子里的坏种。”怪兽缓缓抬头，“吾乃神兽穷奇，性喜恶人，以善人为食。吾闻气味就知道汝是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对亲人下手狠辣，说谎话面不改色。好呀，好呀！只要汝把良心烂在泥潭里，把道德踩在脚底，吾会一直纵容汝！有什么愿望，困难，告诉吾，吾都会解决。”穷奇谄媚地说。
“但是，你也要给我点东西。”
“什么？”
“善人。”穷奇瞥了瞥倒在里面的哥哥。“吾以善人为食，你的哥哥是村子里有名的孝子，上敬父母，下抚兄弟。把他的尸体供给我，我就帮你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
王坤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穷奇，虽然本打算用哥哥的尸体充饥，但是眼下死伤遍地的狼也够吃了。
“好。”
“那，汝的愿望是什么？”
“先留着，等我需要的时候再说。”
“哼，狂妄！”穷奇振开了翅膀“但是吾喜欢。”说完，便在振起的风中消失了。
三、
吴礼漫步在街头，都城的治安在德善道人来的两年半后迅速变好，行人有礼，商贾有信，贼匪不闻，他这个治安官都快闲出膘来了，不过反正自己要被调往北方了，索性今日就请了个病假，休息一天。
“胡饼，胡饼，便宜卖嘞！”一股香喷的胡椒味勾住了吴礼的脚步。
“小子，这饼怎么买？”
“一个铜板一张，买一张我再送您一张。”
“便宜啊，来一张。”
趁着卖饼的烤制，吴礼问道：“你买这么便宜，挣的了钱吗？”
“够我一个人的。”
“你爹妈呢？”
“我爹妈有德善会的人供着呢。”
德善会是德善道人牵头创办的，宗旨是弘扬道德和善良。
“他们还干这个？”
“是呀，毕竟这抚助老人也是个能攒善名的好事，那会里的人都争着抢着做。我看啊，京城里都没老人让他们养了。”
“那你这饼买的这么便宜，也是想攒个善名？”
“是啊，说是十五日德善道人又要选弟子飞升了，这么好的事我也想啊。”他一边说，一边掀开了锅盖，热气和香味腾地一下飞了出来。
德善会内的名声最好的人才能享受飞升，飞升之后传说就到了天界，有享不尽的富贵和极乐。
“哥，您的饼。”
“哦。”吴礼递过一个铜钱。
“啊？”卖饼的有些失望地说道，“就一枚啊？”
“不是你说的一枚嘛。”
“这，这，是这么说，但您不再给点善钱吗？”
“啥叫善钱？”
“就是您看，我这饼便宜着买，您这钱也得掂量着多给点，您看，这一来一往，咱们这个善名不就积下了嘛。”
“这么麻烦，咋不一开始就多要点？”
“不是说了吗，要积善名。”
“你这自己说的价钱，我可不管什么善名，这便宜我还就占了。”吴礼不管他这歪理，直接丢给一枚铜板，甩袖子走了。
吴礼再往前走了走，碰到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问了问，才知道是德善道人出行，来助人为乐了，而道人次次出行，必定是以步代马，美名其曰省劳生灵。
“官府借道，官府借道！”吴礼亮出令牌，挤进了人群里，走到了道人面前。
“可算是再见您一面了。”
“您是，吴卫尉吧？”
“真是有幸能再见您一面，自从上次做法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您，道人啊，我可是您的忠实信徒啊。”
“大人您抬举我了，况且，我没什么信徒，都是些秉德行善的人汇集到一起了而已。”
“欸，您现在都是皇上的老师了，别谦虚了。”
“能应皇上之所需，是我的荣幸。大人您还有事吗，我还要赶路去修堤坝。”
“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您，路程这么远，我这儿有胡饼，您吃一个充充饥。”
“不用了，不用了。”道人摆手拒绝。
“就当是您给我积些善名了。”
吴礼把饼强行递到道人身前，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毕竟是刚出炉的饼，还热得很，道人接过时烫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这一切都被吴礼看在眼里，暗笑了一下，心想到：“看来也不是什么神仙下凡啊。”
四、
王坤不知道在队列里等了多久，他也没有力气再张望前面还有多少人，只能倚在木棍上，前面的人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终于等到粥铺面前，可王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穿着官服的男人从大锅里舀出来一碗只有几颗半米漂浮着的粥，不耐烦地递给他。
王坤小心翼翼接过，轻轻地抿了一小下，才准备去找个阴凉地坐下。这碗粥虽然看着没法果腹，但是这久违的温热液体终于刺激起来了麻木的神经，他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好像自己的灵魂就着粥回到了他的身体，但是这也唤起了他的本能，他开始愤恨这粥，因为这粥少得可怜，开始愤恨那发粥的人，因为只给了他这么一点，又愤恨起粥铺后面宅子的主人，因为是他施舍给了自己，他痛恨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等到粥见底，他的愤恨也到了极点，他恨不得把手中的碗捏粉碎！
“喂，小子，你喝完了吗，这碗我们还要呢。”另一个穿官服的来收碗了。
“马上马上。”王坤赶忙又舔了舔碗，才把碗交出去。
“穷奇，穷奇。”王坤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低声喊道。
“来了来了。”一个有条不紊的声音传来，一个俊俏的白衣男子从拐角走来，笑意莹然地说道：“要许愿了吗？”。
“穷奇？”
“是我。”
“你怎么是这个模样？”
“本体太张扬了，这个形态更方便一些。好了，你有什么愿望？”
王坤狠狠地看了一眼粥铺后的高墙，“我要杀了那户人家，把他们的钱和粮食都抢过来！”
“这么高的要求，你光拿你哥哥可换不来啊。这样，我今日兴致高，给你免费变件衣服，跟我耍耍去。”
穷奇一晃手指，把王坤身上的破布一下子变成了一件布衣，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大门前，叩响了门。
“谁啊？”守卫从门缝中冒出脑袋问道。
“我是周芜密，周巡抚大人的儿子周唐，途中遇故，前来向封知县求助。”
“请稍等片刻。”守卫说道。
不消一阵，门就被大展开来，一个矮胖的身影横了出来，抱着手，笑嘻嘻地说道：“周公子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大人您客气了。”
“听说公子是路上有事故了？”封知县一脸关切的问道。
“是啊，家父让我去出游历练历练，可不曾想，半路被山匪劫了马车，幸好我和我的仆从捡了一条命。路过这三街镇，家父告诉过我您是他的旧友，便来投靠。”
“这些贱民，怎么敢劫巡抚儿子的车，真是无法无天了！哎，也是可怜你了，快进来，快进来。”
知县把穷奇请进了自己的里屋，让下人把王坤拉到他们住的地方。等了片刻，有伙计拿来了一个高粱窝窝和几根咸菜。“吃吧。”一个看着像是管家的人说道。
王坤立马狼吞虎咽了起来，一瞬间就把食物吃了个一干二净。
“我想问问你小伙子，你跟你们家主子多久了？”
王坤立刻觉得不妙，这是知县怀疑他俩有没有说真话，特地分开来摸底细。
“吾教汝怎么说。”穷奇的声音出现在了王坤的脑子里。
王坤顺着穷奇的教导把问题回答的滴水不漏，管家满意地出去了。
“穷奇，刚才的话，不会还是需要代价的吧。”王坤试着在脑海里呼唤穷奇。
“这是免费的。哎呀，我这儿上菜了，烙大饼，炒时蔬，还炖了一只鸡呢。”
王坤看着空空的碗底，骂了一声。
而后王坤被唤到客房，站在房间的墙跟前。他低头听着知县和穷奇扯些没用的家常，眼睛却贼眯眯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光景，摆放的桌椅板凳虽然自己家里也有，但是从材料，花纹，做工这些地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东西和自己家的是天壤之别。打量了半天，他终于把目光落在了知县屁股下面的圆凳上；圆凳是深棕色的，中间有四根弯柱，看着就很光滑，凳上下打各打了一圈银边，刻着不知道什么的花的图案，可能知县嫌硌，又垫了一张垫子。不怎么地，王坤就看上了这个光滑，有曲线的凳子，他甚至想一把把知县推开，自己坐上，好好地抚摸，抱着那个凳子。
“老爷，有人求见。”管家向知县说道。
“没看见有贵客嘛。”
“是田里的老高。”
“哦，是他啊，周公子，我去去就回。”
知县和管家出了门，恰巧，站在墙根的王坤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大人。”这是一个听着就老实的声音，声音掩在嗓子里只能露出一半来，王坤的父母就是这样说话的。
“你有什么事快些说，我们老爷还有贵客呢。”
“是是是。虽然大人给俺放宽了不少贡钱，但是这天旱的，还是没收成，俺也得逃荒了。”
“可你这贡钱怎么办。要么就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把地买了吧。”
“大人，这...这地是俺爹留的。”
“那就先欠着吧。”知县说道
“老爷，就算您心善，也不行啊。你让老高欠下，那其他人呢，不是也跟着来欠吗？”
“那俺可什么办法都没了啊，俺这拖儿带女的，走不动啊。”
“哎，我这个父母官也心疼你们啊，这样吧，你把你的孩子留一个在我家里做工，就算是抵了贡钱，你也好走。”
“老爷，您这可。”
“不用说了。”知县打断了管家的话。“他们也不容易。”
在老高的不断的感恩戴德中，知县回到了房间，又和穷奇攀谈了起来，聊到后来，知县甚至还把自己女儿从房间里叫出来，又是一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赞美。王坤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知县是想要攀亲，而穷奇也毫不羞涩，妙语连珠逗的知县哈哈大笑，惹的他女儿面颊飞红。
晚上穷奇和王坤二人被安置在了客房，但是王坤睡不着，他脑子里满是那个光滑的凳子，他忍不住自己想要亲自坐上去的冲动，借着微弱的月光，摸到了放着凳子的房间。
他终于有机会坐到上面了！王坤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放下，柔软的垫子像是在张开手迎接他，而后又感觉到了凳子坚硬的部分，这让他放心把整个重心放在上面，他又慢慢地摸索起凳子的银边，四条光滑的凳腿。
正当他沉浸于这美妙而异样的感觉时，一阵声音传了过来，吓得他赶忙躲到了屏风后，接着是开门声，人的脚步声，衣服摩擦的声音，而后只有女人的哭声、男人厚重的喘息声和肉体的撞击声在房间回荡。
声音一直在持续，直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和人重重跌倒的声音打破了节奏。
“操，我的凳子！”是知县的声音，“妈的，你个贱女人。”紧接着又是抽打和啜泣声。
良久，良久，终于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夜晚又回归了本来的宁静。王坤走出来屏风，快步离开了这个坏了一个凳子的房间。
五、
自上次遇见道人之后，吴礼连着跟踪了他两天。不过他并没有起杀心，之前有派过不少人暗杀，但直到道人平步青云做了皇帝的老师，广收门徒使得京城处处都是德善会的人，暗杀一次也没成功。后来皇帝有道人的扶持，渐渐清理干净了朝中太后的势力，而自己，太后的外甥，也是因为这个被调往北方。至于为什么还要跟踪，是因为吴礼自从发现道人并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便又对他戏法原理起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已经没时间让他再调查了，城门口，吴礼翻身上马，向京城里家人和旧部告了个别，带了几个随从策马离开了京城，去北方报道。
吴礼一边骑马，一边吹着口哨，起了兴致，还会拔出刀来砍砍这路边的花草树木。一般来说像他这个级别的官员用不着自己亲自骑马，但是吴礼性格天然乐观潇洒，官衔品阶毫不在乎，有趣就行了。这调往北方在别人眼里是件不得了的坏事，而在吴礼看来，这北方又有别样的野兽和敌人，这让吴礼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哒哒哒哒哒哒！”一匹马车从后快速赶上了吴礼，吴礼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劈了过去。
所幸两者距离远，马车速度又快，吴礼什么都没有砍到。
“大人，您怎么突然要砍人家啊。”后面的随从被吴礼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魂未定，“您看那马车这么豪华，肯定是权贵人家的东西，这要是出点事，那可就麻烦大了！”
“嗯。”吴礼收刀，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还没从刚刚的心悸中缓过来，这种似曾相识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好像这个马车上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
“你们先走，我去给人家赔个不是。”吴礼拍马奔向前方，撂下一句话，追着马车去了。
“坐，坐。”德善道人一进房门，就被请到了八仙桌前，面前，是一位两鬓斑白，慈眉善目的老人。“邀了你几次，可算是来了。你这道人，也是难请哟。”
“这几日会中事琐实在是抽不开身，对不起李相您了。”
此时藏在房顶上的吴礼精确地捕捉到了“李相”二子。这李相，难不成是前朝宰相李柏？这么说来，这德善道人能入宫做天子之师的关键也在这里了。
“你要是去唱戏，绝对是个名角，你这德善道人，演的好啊！”李相拍了拍手，门口的侍卫关上了房门，背手站立在两侧。“你不用担心，他们两个对我很忠诚。”。
“没想到在这种小村，也有这么清雅的建筑啊。”
“当年皇上念我忠心，特地在我这老家修了这个。”
“您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啊！。”
“是啊，是啊，可刘乾啊，要不是你，咱们这江山社稷就要被吴太后那个毒妇给分了。”李相痛饮了一口，眯起眼睛，好像已经醉了一般问道：“当初你啊，一个耍把戏的，敢在我的府上装神弄鬼，可现在，你知道民间现在叫你什么嘛？”。
“好像是，太微星君。”
“对了！皇上的紫徽星旁，就是太微、天市啊。刘乾啊！现在你是忠臣了！”
“不敢当，不敢当。李相您年轻时辅先帝，铸基业，鞠躬尽瘁。而今又辅幼帝，匡天下，功盖魏相，周公。往后千百年，所有拜相，为官之人，都得以您为榜。我这个戏子，怎么敢妄称太微星君呢？”
“你小子的嘴啊。”李相笑着摇了摇头。“这眼下，祸患已去，京城太平，你这德善道人做的也差不多了，不如分你个一官半职，去这华夏大地积些善名？”
“都听您的安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担心皇太后再....两天前，太后的外甥吴礼在街上找上了我。”
“吴礼？他本就是个怪人，你不必担心，差不多是今日，他就要去北边了，再也成不了气候了。”
“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二人才动起了菜肴，席间言语，不过也都是奉承客套。而一直趴在屋顶上的吴礼自从听到这德善道人是个耍杂技的，脑子里一下子被破解道人油中取币的欲望填满了，直到道人走出来，他才回过神来，于是赶快寻马，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等吴礼找到马赶上道人的马车时，天已经黑了，刮着的风吹动着云，遮住了月亮，更是黑漆漆一片，此刻马车又闪入了一条小道。
“他们不回京城吗？”吴礼犯了个嘀咕，但立刻想了清楚。“他们要杀掉道人！扶稳天子的道人已经没用了，这是场鸿门宴！”便又一甩鞭，赶紧追了上去。
马车拐过一座小弯，消失在了吴礼的视野里，吴礼也不多想，也跟上拐了过去。这时，一阵风吹过，月光终于露了出来，在稍微明亮了的视野中，吴礼只感到头顶一阵杀意，有寒光直冲门面而来，便慌忙折腰后仰，躲过刀锋，却不料马匹受惊，把自己甩了下来。
吴礼借着甩下来的劲头，刻意滚到了路边草地上，虽然摔的生疼，但草地拉远了距离，又模糊了对方视野。他就这样匍匐在草地上，此刻刚刚庇护他的月光又被遮住了，失去了敌人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对方在树上。吴礼按兵不动，对方也如此，但是，吴礼听不到马车的声音了，马车没有离开，应该是在不远处停下来了。
吴礼的武艺不精，但是胜在脑筋灵活，手段多，还耍的一手好弹弓。甩下马前，还特地拽来鞍上挂的布袋，里面装着军里用的信号弹。架好炮仗，吴礼掏出两管粉末，这是从一个炼丹的手里要来的，粉末分开放没什么事，但一混合，就会产生能够点燃炮仗高温。拿这东西点火复杂麻烦，但是胜在悄无声息，没有火光；本来是准备拿去给人炫耀炫耀的，没想到在这儿用着了。“呲。”的一声，炮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出去，炸在树上，亮出耀眼的白光，虽然炮仗没有杀伤力，但是照亮了敌人的位置，吴礼立刻松开绷紧的弹弓，装满蒙汗药的布包在敌人身上爆开，不出几秒，敌人就昏倒从树上跌了下来。
吴礼不敢贸然上前，又把高温的粉末也扔了过去，见对方衣服都着了还没反应，这才安心，找上马再去寻道人。
没几步，吴礼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难不成已经遇害了？”再往前，终于看到了马车灯笼的亮光，道人坐在车轭上，瞥见了吴礼，用衣袖擦了擦脸，瞬间恢复了谦卑有礼的模样。“吴大人，您此番前来，是要找我帮您的姑姑吗？”道人向还躲在远处的吴礼问道。
“并不。”吴礼才意识到，如果有道人现在的影响力，就算是已经式微的太后一派也可以东山再起，但是他并不对此感兴趣。
“哦？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也不是。”无论怎么驱使，吴礼身下的马匹怎么也不肯动弹了。他只得翻身下马，亲自上前。
“那您为什么三更半夜的来这里，还追了我一路？”
“我想知道这个。”吴礼掏出来了道人曾递给他的铜币。
道人看了一眼，想了想，才说道：“就为了这个？”
“就这个，想不出来我睡不安生。”
“这是我平日秉德行善获得的庇佑。”
“别再骗我了，刘乾。”
道人眼中流出一丝寒光，但又立刻端起了笑意“好吧好吧，也是辛苦你跟了我一路，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伸入油锅取铜币的，只是影像，不是我的实体。”
“所以你才要用另一只手递给我！”
“是这个道理。”
“那你那个投影像的东西，或者说是道具，设备，在哪里，怎么做的？”
道人不说话了，本来谦卑的姿态也放下了，打量了一阵吴礼，缓缓说道：“再回答你，我就亏了。你身手如何？”
“还行。”
“那这样，你来当我一个月的保镖，然后我再告诉你。”
“保镖，你那么多弟子，还要我当保镖？”
“你干还是不干？”
“告诉我就干！”
“那好，你驾车，回京城。”
二人上车，“这里的血腥味好重啊。”吴礼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出了自己心里对这浓郁的血腥味的困惑。
“可能有狼吧。”道人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上了车。
六、
“小刘啊，又去采药吗？”
“是啊。”
“那你可小心啊，山上可危险了。”
“明白，我都去过多少回了。”
王坤正收拾好家伙准备出门，一个女仆把他拉到角落里，啊不，王坤现在的名字叫刘乾。躲在角落里封知县的女儿关切地问道：“周唐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大小姐，快了快了，再有两副药就好了。”
“两副药吗？”封小姐从袖里掏出一对金耳坠。“你看这够吗。”
“够了，够了，大小姐，我把您的事和我家公子说了，他说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净瞎说！”封小姐娇嗔了一句。“你也小心啊。”
“得嘞。”
这周公子的病是一周前发的，一发病就发烧，冒冷汗，痉挛，给封知县吓个不轻，找来了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后来他随从刘乾才告诉府内，这病早就有了，这趟出行的目的本就是来寻药方的，可是这药方珍贵，既需要珍贵的草药，还要拿金子来佐药。知县一听金子脸色立马就变了，不让自己府里的人再来照顾周公子，还假惺惺地说是让他静养。不过封家小姐却不一样，不知是有情有义还是对这周公子动了情，当天晚上就把自己的首饰送了过来。
“这封小姐对你可是情义深重啊。”王坤进了山里。
“以吾的姿色和才华，区区一个凡人女子，不是手到擒来吗？”穷奇轻蔑地说道。此刻他化作原型，大摇大摆地和王坤走在山里，但只有王坤看得见它。
“也是，哈哈，那个老油头，亏他装的那么亲切，一听到你要金子治病，这几日连面都不见了。”
“就是要让汝学学他的表里不一，这一个好地主的身份，省了多少麻烦事。”
“知道，知道，我这天天又是给你采药又是照顾你的，这忠仆的名号可是传响了。他们又哪能猜到，我这个忠仆，现在又是要去哪呢？”
王坤走到一个缓坡上吹了声口哨，一个人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这是你要的东西。”来人递过一个小布袋。
“确定有效？”
“有，按你说的，见效慢。”
“好，今晚子时，我举三下灯笼为号。”
县史记载：元盛33年，遇大旱，生山匪。知县者封银善，济百姓，施善举，然于夜中被匪所劫，院生大火，家无幸免。
七、
“今日益观天象。”这是德善会里传来的消息，虽然是会内的消息，但是当天晚上，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观看到了这个奇异的天象：
亥时起，北斗星中紫徽星渐暗，太徽星渐亮，两星相近；至半时，两星相遇；至子时，两星易位。
隔日，夜，金銮殿。
“没想到啊，汝让吾在天上变了个戏法，这全京城的人就觉得你是天子，这龙椅就是你的了。”
“谁让你出手要这么贵呢？”王坤坐上了龙椅。
“哈哈哈，汝天天缩衣节食，劳神累骨当了三年的德善道人，现在天下的人要汝当皇帝，汝还拒绝了，怎么，想当个忠臣吗？”
“忠臣？哈哈哈。”王坤笑得在龙椅上打起了滚。“要是我确实想当忠臣，你还能找上我吗？”
“那，汝打的什么算盘”穷奇饶有兴致地上前了一步。
“我先会把这位置再留给这个小皇帝。但是天下都知道，我才是真正坐这椅子的人。有名无权皇帝，宫里的外戚，太监，忠臣势必会斗作一团。谁不行了，我就帮他一把。”
“内斗吗？”
“然后我要借着修德的名头，让皇帝放下点兵权。”
“帝无兵权，想必天下也斗作一团。”穷奇又跨了一步。
“我还要再壮壮这德善会的名号，让这穷人不事生产光挑好事做，让富人花钱买名声，越买越贪，越贪越买。”
“那天下这纲常伦理也要烂个干净了。”穷奇几乎要贴到王坤面前了。“那你为了什么呢？”
“就是想这样做而已。”王坤抚摸着龙椅说道。
“哈哈哈。吾可真的是选对人了。”穷奇近乎咆哮地笑了出来。“吾现在饿极了。”
“现在？不是刚吃了一个飞升的弟子吗？”
“汝知道吾吃什么吗？”
“善人？”
“是啊，那汝知道吾喜欢什么吗？”
“恶人？”
“对！就是恶人！”
王坤听到一半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但是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动弹了。
“可我不就是个十足的恶人吗？”
“是啊，可是什么是善人呢？他的人格多么伟岸，他的性格多么高洁？这藏在心里的东西谁看得到啊！名声！名声！一个人的内心越是道德败坏，他的味道就越好，一个人的名声越好，他的味道就越鲜美！”
“而你现在听听吧，全天下都称你为圣人再世！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圣人！一个人面兽心，惺惺作态的圣人！”
穷奇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向王坤咬去，同时从角落里刷地飞出两个布包，而穷奇直接振翅弹飞，可布中的粉末混在一起竟冒出了高温，燎起了它的皮毛。就在这一个瞬间，解困的王坤掏出来藏在背后的火折子打燃了火，向穷奇捅去。
穷奇只得后撤。
“没想到都快十年了汝还是在防备着我。”
“你知道我的本性。再说，你算什么神兽，还不是一只怕火的野兽。”
“汝！”穷奇被野兽二字激怒了，但又忌惮眼前明晃晃的火把，但是它很快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你能找来别人给你卖命。以你的性格，信得过吗？”
“不是卖命，我只是好奇他的道具。”吴礼从角落里出来，也点了一根火把。
“还有能狩猎一个怪物的机会。”王坤居高临下地嘲弄道。
穷奇看了看吴礼，果真身上挂满了武器和道具。
穷奇的怒火达到了有生以来的顶点，这个人类不仅对自己恩将仇报，还敢侮辱它，把它称为任人宰割的野兽。但是它越这样想，王坤身上的香味就越强烈，这股前所未有的香味冲昏了他的头脑，不顾一切地向王坤了上去。
“快烧它啊，快！”王坤的半个肩膀都被穷奇吞入口中，尽管他不停地用火把攻击，穷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疯狂撕咬着血肉，吸取着血液。无比肮脏的内心和圣人再世的名号让穷奇完全无法停下来，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接着一口，它的脑海里只想延续这股美味！
吴礼先是用火把烧，后来用砍刀砍，再用斧子剁，可是这头疯狂的野兽就算全身被砍的血肉模糊，被熊熊烈火烧的面目全非也从未停下来啃食已经是尸体的王坤。
筋疲力尽的吴礼跌坐在朝堂中，看着烧的正旺的一人一兽，想到：“见不到那个道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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