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之帝俊，谁的神？

李边

帝俊是《山海经》里特有的人物，其它先秦文献中都不曾出现过，这应该和《山海经》一书的性质有关。现存的先秦文献以儒家文献为主，记录和整理历史是儒家的传统，自汉以来的历史编纂也是按儒家思想一脉相承的，而儒家是不讲怪力乱神的，尽管皇帝被称为天子，但天却从来没有以人的形象展现过。
在儒、墨、道、法诸家之中，最有知识，文献传世最多的儒家其实也是最无知的，并且是有意地无知，以实现传达思想的目的。儒家用周代的思想文化和政治制度来解释一切，包括上古社会和未来世界，所以儒家讲述的上古并不是历史，而是理想。道家是知道上古时期的母系氏族社会存在的，所以庄子云：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墨子同样知道上古时期也存在战争，而且是残酷的，禹伐三苗即为一例；法家批评三家的保守主义，说他们是守株待兔，足见法家对上古社会的理性认知，遗憾的是，我们通常只能从最不靠谱的儒家文献中去寻找上古历史的真相，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一本“荒诞”的《山海经》。



似乎很多人对《山海经》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山海经》里记录的世界和我们所认知的不一样。《山海经》之所以不一样，因为它是另一个思想世界里的书，它是巫书，书中记载的是巫的世界，而我们的文化基础是儒的世界，儒的世界讲的是秩序，巫的世界讲的是神明。巫世界里的最高精神不是帝王而是神祇，所以它不会为了迎合世俗的需要而改变客观的认知。
巫的世界存在两种：多神和一神，一神信仰的早期必然都是多神的，但并不是所有多神信仰最后都会发展为一神，而帝俊属于一神体系。山海经》里的记载都是零散的，为了方便，我们先提供一张帝俊的家庭谱系，然后再根据其家谱来分析帝俊的来龙去脉。



帝俊的方位

帝俊的后裔多数都出现在《山海经·大荒东经》里，这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方向，即帝俊很可能是东方某个族群的神祇，而且是最高的唯一神。
《山海经·海内经》有：“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舞。”
这句话并不是说帝俊有八个儿子唱歌跳舞，而是隐喻的说法，有子八人可以理解为八个部落或八个分支，“歌舞”源于巫文化的祭祀仪式，所以“歌舞”代指的其实是祭祀，有了独立祭祀也就是意味着族群的建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帝俊的后裔有八个独立的支系，八个支系分别是：三身、后稷、季釐、帝鸿、黑齿、晏龙、中容和禺号，也就是说，以上八个族群是共祖的，而帝俊是他们共祖的符合。
在众多人类文明的神话中通常都有神造人的故事，但从人类文化的发展过程来看，应该是人制造了神。人们对上天的想象源于人们对自身的认知，当远古人类仰望星空之时，也就是众神诞生之时，所以在人类最早的时候必然是多神的，而帝俊的出现说明该族群的世俗生活中已经存在了共同首领，并以此想象出神界也存在最高神祇，这个神祇就是帝俊。
始祖母与神结合而繁衍族群是创世说的一种最常见形式，帝俊就是这个“结合”里的神，那么这里的始祖母又是谁呢？
《山海经·大荒南经》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
这里的“娥皇”是《山海经》中提及的帝俊的三妻之一，另两妻分别是：羲和和常羲。羲和是太阳之母，常羲是月亮之母，远古人对太阳和月亮的认知与今天的我们不同，他们认为太阳有十个，每天升起一个，轮转一次是十天，为一旬，对应的是十天干；月亮有十二个，每个月升起一个，轮转一次是十二个月，为一年，对应的是十二地支。日月的运行规律是远古人类最先掌握的天文知识之一，帝俊作为日月之父显然就是天的人格化，为了好理解，我们可以简单把他与后来的华夏文化中的昊天上帝等同起来，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与这个昊天上帝结合而孕育人类的“娥皇”。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认知里，与娥皇一起的应该还有一个女英，此二女是尧的女儿，嫁给舜为妃，但这个说法的最早出处是西汉刘向编纂的《列女传》，《列女传》相当于汉代以教育妇女为目的的《故事会》，其中的故事都是按儒家的道德标准进行杜撰的，并非史书，娥皇也就这样与女英一同被杜撰为尧的女儿舜的妃子。事实上，娥皇这个人物出现得非常早，在甲骨文中就有“娥”字的出现，本义是拿着武器的女子，而“皇”字出现得要晚一些，但这个字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更早的始祖，其地位比“帝”还要高一些，如娲皇、羲皇等。显然，娥皇也是始祖之一，至少早期是这样的，但自汉代之后，其地位因《列女传》的广泛传播而陨落了。
在《山海经》，只在介绍“三身之国”的时候出现了“帝俊妻娥皇”一说，那么是不是只有三身之国才是娥皇的后裔，而帝俊其它的七子并不是娥皇后裔呢？显然不是，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帝俊八子都是娥皇的后裔，准确地说应该是娥皇八子，之所以只在“三身”之后提及娥皇，主要是因为三身之国是帝俊八子中最重要的那个，也就是说，帝俊只有三位妻子，分别是日母、月母和人母，这个人母就是娥皇。
《列女传》把娥皇称为舜的妃子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主要还是因为有个影，这个“影”就是娥皇与舜的关系，《山海经》中并没有明确说娥皇与舜的关系，但这其中有个“三身”，这个三身是娥皇之后，而且“三身”还有一个后代叫“义均”。
《山海经·海内经》有：“帝俊生三身，三身生义均，义均是始为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
这个义均又称商均，之所以被称为商均是因为居住在商地，关于这件事，《竹书纪年》有解释。
《竹书纪年》有：“帝舜二十九年，帝命子义均封于商，是谓商均。”
同时也明确地说到，商均就是帝舜的儿子，《史记》也有佐证。
《史记·五帝本纪》有：“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
三身生义均，而义均又是舜之子，那是不是说明舜就是三身呢？其时也不是，在《山海经》里，“生”的意思并不是生育，而是族群分化，“三身生义均”只能说明义均是三身的后裔，这里面隐藏一个族群替代的情况。
《山海经·大荒南经》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有渊四方，四隅皆达，北属黑水，南属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渊，南旁名曰从渊，舜之所浴也。”
注意最后一句的“舜之所浴也”，这说明舜与三身之国有着密切关系，以及三身之国的姚姓，这些都与先秦儒家文献中记载的舜相符，但是，儒家是真的搞错了。史载的可确定的虞舜的后裔是陈国，陈国妫姓，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有过论述，在此再简单说明一下，来自晋南的妫姓舜在河南商丘建有虞国，而三身姚姓替代了妫姓，建立了姚姓虞国，而史载的商均（义均）并不是舜之子，而是三身之后，《山海经》有：“三身生义均”，而“舜之所浴”的意思是这里曾经是舜的领土。
所以说，儒家的舜其实可以看作是妫姓舜和姚姓舜（三身）的结合，而《孟子.离娄下》有：“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这个“东夷之人”说的就是三身，“诸冯”是三身的所在，据考证，“诸冯”应该在今天山东省诸城市境内，地处山东半岛，这也是周代的典型的东夷地区，那么帝俊的发源地显然是与山东半岛相关的，至少能说明两者相距不会太远。孟子这个错误显然是因为他知道姚姓的发源地，但不清楚夏代的虞国是姚姓取代妫姓后重新建立的。



帝俊的年代

《山海经》的最大问题就是有山有水有人有万物，但偏偏没有时间，所以仅凭《山海经》所载的内容很难判断出人物和事件所发生的时间，但是，我们可以尝试着通过已知人物来推论未知人物。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
这里讲的其时是个神话故事，是说黄帝和蚩尤打仗的时候，蚩尤请来风伯、雨师降大雨来淹黄帝，黄帝请来天女魃，魃的本领就是让天下大旱，于是蚩尤的大雨不奏效了，反被黄帝杀死。但是也问题来了，这个魃下来了就上不去了，于是她在哪里哪里就干旱，这显然已经成了人间的灾害，这时候有一个叫叔均的人给黄帝出了一个主意，让黄帝把魃安置到赤水的北边后，这个赤水是与昆仑之虚（祁连山）相近的地方，叔均解决了干旱问题，于是成为了田祖。
那么这个叔均与帝俊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还涉及到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谷神后稷。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
叔均显然是后稷的同族后裔，而后稷是帝俊的后裔，叔均与黄帝同时代，也就是距今4800年左右，那么后稷族群显然要比黄帝更久远，也就是说，帝俊八子族群至少不晚于黄帝时代。这里顺便解释一下，这里的后稷是谷神后稷，也是最早的后稷，《山海经》里出现的“后稷”和“稷”都是指谷神后稷，而周族的先祖是弃，是被俸之为“后稷”，被俸为后稷的并不止弃一人，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会在关于周族起源的文章中详细阐述。也就是说，帝俊的族群与黄帝同时代，甚至比黄帝更久远，那么关于帝俊起源的答案基本有点眉目了，4800多年前，在山东半岛周边发展的上古文化又是什么呢？
帝俊的文化

结合上面两个结论，时间是距今4800年以前，地点是今天的山东半岛一带，那么帝俊的文化基本是确定的，就是考古学上的大汶口文化，其年代距今6500年-4500年，其辐射范围包括整个山东半岛，而且其东北方向与红山文化相互影响，关于黄帝与红山文化的问题，我们会在另外的文章中进行说明。
大汶口文化中已经出现了夫妻合葬和夫妻带小孩的合葬，这意味着父系氏族的出现，开始或已经进入了父系氏族社会，这与帝俊的出现相吻合，就像我们前面说的那样，人们对上天的想象源于人们对自身的认知，所有只有父系社会的人们才会把上天想象为男性神祗——帝俊。另外，关于弓矢这件事也与大汶口文化有关，大汶口文化的相关遗址都有骨镞的出现，而且数量很多，这是大汶口文化的渔猎特性决定的，而骨镞的发现说明他们很早就掌握了弓箭的使用，关于这一点，《山海经》中也有所记载。
《山海经·海内经》有：“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
“帝俊赐羿彤弓素矰”可以说明弓矢对帝俊族群的重要，但这不能说明帝俊族群是弓矢的发明者。另外，在周代，中原文化会把山东半岛的萊国夷国称之为夷人，这个“夷”字的本义就是弓矢，也说明山东半岛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决定了居住于此的人们对弓矢的依赖。
大汶口文化的农作物以粟为主，而粟在古代又称之为稷，这又与“帝俊生后稷”相吻合，但无论是稷还是舜，都不算是帝俊后裔中影响最大的，帝俊后裔最重要的一支其时是与禺京有关的任姓族群，任姓又分化为两支：
帝俊-禺号-儋耳-无骨-无继-无肠
帝俊-禺号-淫梁-番禺-奚仲-吉光


山东枣庄 奚仲纪念
其中，奚仲和吉光就是最早发明车船的人，后来的山东省滕州市境内的任姓薛国就是他们的后裔建立的。《诗经》有：“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这里的文王就是周文王，就是说，周文王的母系也是任姓。
简单总结一下，帝俊在《山海经》里是作为上帝而存在的，但帝俊这个上帝并不是《山海经》里所有族群的上帝，这也能说明《山海经》一书不是某时某地成于某人之手，而是多时多地由多人编著整理而成。
帝俊是东部族群的上帝，但东部族群又分为多支，其中炎帝、少昊又分别自成体系，他们源自山东南部至江浙一带，而帝俊族群主要集中在山东半岛及黄河下游地区，我们通常所说的东夷其实是一个泛称，是对东部地区的多个族群的合称，并不存在某个叫东夷的族群，而与帝俊部落相对应的就是考古学上的大汶口文化，准确地说应该是大汶口文化在山东半岛一带的分支。大汶口文化虽然在距今4500左右的时间点结束，但其后续的龙山文化兴起，而龙山文化是同时期文化中影响最大，范围最广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帝俊的家谱是除黄帝的家谱以外最大的那一个。

遗憾的足迹

分析的有道理，以山海经为主，先秦典籍为辅，后世著作作为佐证，再结合考古发现更能接近真相，儒家的东西太政治化。

夏胖胖

但是楚帛书也有帝俊的记载

微山湖

《山海经》与楚人的渊源很深。

陆忠辉

但楚人不是有自己的楚地神系吗？东皇太一那些

朱森

今天的《山海经》其实是刘歆等人整理出来的合订本，由几部分组成，成文时间都不同，在成文之前是先有图，这些图不晚于夏商交替之际，需要注意的是，《海外四经》部分可能是汉代人编纂，并非是传世的部分。楚王室出自鬻熊，商周之际才南迁于江汉，也就是说，《山海经》要比楚王室早得多，其内容虽然会影响楚王室的信仰，但不会是决定性的，因为楚人受夏、商的影响更大。

人生就像一场戏

汉代编的?可刘秀编的时候是把海外四经编进去了，海外经和大荒经肯定有一个是后编的

流苏湮灭

我其实怀疑海外经和大荒经是一张图好多相同都东西

金明来

我个人认为，《大荒经》更为靠谱，成文不会晚于战国，而《海外经》很可能是脱胎于《大荒经》。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大荒经》与《海外经》是由同一副图文字化而来，但《海外经》的作者显然对上古缺乏认知，讲的不再是史，而是神化，更符合西汉的文化特质。

苏耶跋摩二世

大荒经部分也有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