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老子》通释——“出生入死”章

欢古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盖闻善执生者，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揣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这一部分的内容被各注家解释的五花八门，多数以为老子是在讲养生之道，而其养生之道究竟如何，却还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之所以如此，我以为第一个原因是世传本较之帛书的文字上的变动，使得文章不存在任何的内在逻辑可言，甚至会给人以误导；第二个原因，其实也是在理解《老子》过程中我几乎在每一章都会提到的，割裂了与上下文的内在逻辑联系、忽略了全书的主旨、甚至否认老子在思考的过程中思维有正常的逻辑性，断章取义，锱铢必较于个别字的考据却没有将考据放在全书主旨、时代特征的大背景下，造成面对一个单句都言之成理，每个注者都在为自己证明，却无法给对方证伪。
我以为，这一部分表面上看是在说生死，但实际是在用生死作为例子，其目的是在阐释两个“夫何故也？”之后的两个结论所升华的观点：“以其生生也”是批评“为”之有害，“以其无死地焉”是说明“守弱”之有益。（具体内容的分析见下文）。而“无为”、“守弱”这两个观点也正是《老子》在接下来的这一个段落群组，所要说明的“德”的几种表现形式或者说几层境界的核心思想。可见，此章的内容并不是在讲养生，而是通过“生生”的“动皆之死地”和“以其无死地焉”这一对鲜活的例证来说明前面所阐述的“无为”、“守弱”的“德”的基本原则。
也许我的上述结论与流行的解释比起来显得离经叛道，但我们不妨慢慢地分析一下文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
此处的中心词也就是老子的论点在于“以其生生也。”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纠缠于三个“十有三”之外的十有一在哪里，只要能够明白老子是通过对“以其生生”而造成的“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这一现象的揭示，来达到劝诫不要“生生”。而这一日常生活现象的训诫放之政治领域则是老子的“无为”思想的体现。
对于“生生”在字面上的理解，此处第二个“生”为名词，理解为生命、生活，甚至寿命均无不可。而为了在理解上更加直观，我倾向于用陈鼓应先生理解的长寿义。而第一个“生”则是用作动词，是指为了第二个“生”所作的人为的主观努力，或曰“为”。这个“生”，在文章中显然是指“动皆之死地”这种为了求生而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现象。而对这一现象的具体描述和解释则在下句之中。
此段可通译为：
从出生到死亡，长寿的十个里有三个，短命的十个里有三个，而为了能让自己长寿，采取各种努力却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而加速自己走向死亡的十个里有三个。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他们妄图通过自己（实际上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努力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盖闻善执生者，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揣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此段有一个字需要斟酌一下，就是在帛书中“陵行不辟兕虎”的“辟”字。因为世传本为“避”，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将帛书的“辟”通假为世传本的“避”，唯独尹振环先生在《帛书老子再疏义》中认为：《说文》“劈，破也，从刀，辟声”，因此“辟”乃“劈”之同音假借。看来古貌当为“劈”，砍劈也。
我认为尹先生的意见是值得重视的，“不避”有点看上去像是找死，至少是不怕死，不知死。而“不劈”则是遇上之后不招惹，与下文的“入军不被甲兵”的意思比较协调，都是不好勇斗狠，处下守弱之意。
“盖闻”说明下文所说的应当是在当时虽不敢说是为人们普遍接受但至少是大家都有所了解的现象。而老子正是要用这一现象作为论据引出他的最后“以其无死地焉”的观点。
此段可通译为：
听说善于对待生命的人，在山林里行走不会干砍劈犀牛和猛虎的事，在战争中不披坚执锐，因而犀牛用不上它的角，猛虎用不上它的爪，士兵用不上他的武器。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不会将生命置于危险的境地。
光是单单看原文或译文，似乎还不能立刻十分清晰地明了老子的论说意图（也许在先秦，这么说已经足够了），老子为我们所描绘的“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究竟是一幅什么情景呢？
这让我想起了博弈理论中的一个非常有趣的事例：三个快枪手
在一个美国西部的小镇上，三个枪手正在进行生死决斗，枪手甲枪法精准，十发八中；枪手乙枪法不错，十发六中；枪手丙枪法拙劣，十发四中。假如三人同时开枪，谁活下来的机会大一些？是丙，枪法最拙劣的那个家伙。因为甲和乙都会首先向对方也就是对自己造成威胁最大的人开枪，这是他们的最佳策略。于是经过第一阵乱枪过后，甲还能活下来的机会少得可怜（将近10%），乙是20%，而丙是100%。
现在换一种玩法（有时胜负是由规则决定的）：三个人轮流开枪，谁的机会更大？这里我们要遇到琐碎的排序问题，但不管怎么排，丙的机会都好于他的实力。至少，他不会第一轮被打死。而且他很可能有第二轮首先开枪的便宜。例如，顺序是甲、乙、丙，甲一枪干掉了乙，现在，轮到丙开枪了，尽管枪法不怎么样，但这个便宜还是很大的，那意味着他有将近一半的机会赢得这次决斗。如果乙幸运地躲过了甲的攻击，他一定要回击甲。
问题是，如果首先开枪的是丙，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朝甲开枪，即使打不中，甲也不太可能回击，毕竟丙不是主要威胁，可是万一他打中了呢？下一轮可就该乙向他开枪了。
丙的最佳策略竟然是乱开一枪！只要不打中任何人，不破坏这个局面，他就总是有利可图。
看看，丙的最佳策略不正是老子“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的活生生的写照吗！而老子也正是在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其“守弱”的观点。不砍劈犀牛、猛虎，则不对他们造成威胁，除非饿急了算你倒霉，否则它们也不会来收拾你；战斗中你不穿军装不拿武器，这在冷兵器时代基本不会对战阵中的对方士兵构成威胁，那他当然不会首先对付你。老子的意思可不是你已经成仙，能够像小刀会的壮士似的口中喊着“刀枪不入”以为自己灵魂附体了。
此处的关键在于，呼应于上文的“动皆之死地”，老子所提醒的危险，是将自己置于一个敌对的，足以对在此情境中的各方都构成威胁的境地。将此情境置于南面之术的语境之下，则是侯王将自己置于一个足以对民众构成威胁的情境之中，而这，正是侯王的“动皆之死地”。我认为，这才是老子此段的立论指向所在。
而如何处理侯王与民众的关系，侯王应当把握什么样的要点来对国家进行治理，才能避免上述情况的发生，才能“以其无死地焉”，则是后面几章讨论的主要内容。
所以，我以为，此章内容讲的不是养生，事实上也根本没有讲养生。它只是通过现实生活中的例子，来表明，侯王将自己置于一个对立的危险境地之中的危害。进而引出后文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的对于侯王的“不争”、“守弱”的要求。
章节通释：
从出生到死亡，长寿的十个里有三个，短命的十个里有三个，而为了能让自己长寿，采取各种努力却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而加速自己走向死亡的十个里有三个。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他们妄图通过自己（实际上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努力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听说善于对待生命的人，在山林里行走不会干砍劈犀牛和猛虎的事，在战争中不披坚执锐，因而犀牛用不上它的角，猛虎用不上它的爪，士兵用不上他的武器。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不会将生命置于危险的境地。

风吹我已散

老师说的很客观 不故弄玄虚讲养生之道 学习了 希望中国的文化能被大众客观的认识 而不是六经注我 注着注着就都走向了玄学 神学 养生学（没有贬低的意思）了  只是希望回归文章主旨 谢谢老师辛苦的注解[赞同]

冷冷微笑笑

好懂，解释的合理，我乐于接受

逆向

很好奇，剩余的十分之一是什么，是老子谦虚？

浅野

明白了，剩下的十分之一就是善摄生者

默守那份情

这里而民生生理解为“陵行与入军”是不是能使文意更通畅一些，这样也就能说得通为何“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以其生生也可以理解为，百姓本可以通过农耕或别的低风险低收益的劳动来生存发展，但是却选择了陵行（上山打猎，获取毛皮、尖牙利爪等具有经济价值的部位以交易）来增加经济效益、入军（战场杀敌可以升官）来提升政治地位，也就是说获取远超出基本生活需求的物质的这种行为。后文也就不难理解了，听说善于执生者，陵行不“避”兕虎，入军不“被”兵革，因为兕没法利用角，老虎没法利用牙（原因如果是“避”是劈，那么因为人不主动攻击兕虎，且有威胁兕虎生命的能力，所以兕虎不会主动发起攻击；一种“避”的意思可以理解为，遇到了，但是通过一些手段把自己伪装起来，不被兕虎发现，那么兕虎没法发现自然也没法攻击；还一种“不避”就是不用躲避，人如赤子，兕虎之类不会主动攻击，例如后文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兕虎不会攻击。），兵无所容其刃（虽然参军打仗，但是由于身上没带兵器和护甲，所以对于敌方士兵没有威胁，也就不会成为第一攻击目标，存活下来的希望更大。）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即使自身处境不利，也没把自身陷入必死的局面，虽然遇到兕虎或入军打仗，但由于自身不具备威胁，没有显现敌意，所以敌我双方没有陷入必须你死我活的境地，留了一线生机）。全章重点可认为是以其无死地焉，即“守弱”，这样即使处于“陵行”与“入军”这种死地，也能挽回生机。

夜之哀殇

感谢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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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老师，感谢分享，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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